2003年7月，一篇名为《十堰汽车城何去何从》的深度文章引发热议，文中直击核心的拷问振聋发聩：“没有了灵魂的城市？”“这不过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情”“做大做强的配置，十堰很难满足”，甚至催生了喧嚣一时的“废都论”。

同年9月底，东风汽车在武汉经济开发区举行总部新址奠基仪式，正式启动从十堰“迁都”武汉的进程。对于十堰而言，东风汽车（前身为二汽）绝非普通企业——它曾是十堰最大的经济支柱，纳税额一度超十堰财政收入的50%，工业产值占比近60%，更亲手将这座山村小镇推向全国城市综合实力第22位的高峰。民间流传的“只要二汽打个喷嚏，十堰都会得感冒”，正是彼时两者羁绊的生动写照。在那个年代，二汽就是十堰的天。

为何当初二汽偏偏选中十堰，又为何最终选择离开？失去第一支柱产业后，十堰又将何去何从？这座“先有厂、后有城”的城市，在东风迁出后是否还存有灵魂？20年过去，它是否已然复刻当年辉煌？

一、“东风”造就十堰，十堰成就“东风”

十堰的名字自带烟火气，明清时期因一条河上拦河筑坝十处而得名。彼时的十堰，全镇仅有一家打铁店，铁锤声响便能传遍全镇。谁也未曾想，这个落后的山村小镇，会因汽车工业迎来命运的转折。

1952年一汽建设方案确定后，国家便提出建设第二汽车厂的构想，后因多种原因项目搁置。直到1964年，中苏关系恶化、越战战火蔓延至中国西南，国际形势愈发严峻，建设可靠战略后方与军需后勤保障的需求迫在眉睫。当时国内汽车工厂均集中在沿边沿海地区，二汽的选址被明确要求“万一有美苏导弹打击，关键时期设备还要能进洞”。

地处三省交界、进可通关中、退可守四川的十堰，成为了最佳选择。这里的40多条山沟落差显著，可容纳分散式厂房建设；汉江汇入的丹江口水库，不仅在1970年前后成为全国第二大发电站，后续坝顶加高至176.6米后防洪标准提升至百年一遇，更作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起点保障水资源供应。加之铁路建设打通对外通道，战争时期的物资运输、人员撤离难题迎刃而解。

1965年，二汽建设获批（亦有“新中国第102个大项目”的说法），“102人”成为二汽建设大军的专属代号。10万人从五湖四海奔赴这片贫瘠山沟，一汽更是抽调三分之一的干部与技术骨干支援，只为打赢中国汽车工业翻身仗。1969年，二汽正式进入大规模建设阶段。

在二汽落地前，十堰老街仅有一条窄土路，居民不足百户，“出行需骑毛驴”是老一辈建设者的共同记忆。民间流传的民谣精准描绘了当时的艰苦：“住的芦席棚，吃的百家粮，干的拼命活”。一位80年代赴十堰探亲的奶奶回忆，哥哥作为1969年建设大军一员，抵达时满眼荒芜，只能搭建竹竿为架、芦苇为席的芦席棚，棚底就是泥水混合的土地，夏天不隔热、冬天不保暖，冷了就跑几圈取暖再接着干。“先生产，后生活”的口号贯穿始终，没电用马灯、没水打井水、没菜就开荒种地，即便如此，二汽人的造车激情从未消减。

终于，第一批EQ240两吨半军用越野车成功下线，这款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车，让二汽一战成名。如果说一汽结束了中国人不能造车的历史，二汽则终结了中国人不能自己造车的历史。

为保障二汽发展与建设大军生活，1969年十堰从小镇升格为县级市，1973年再升级为地级市。1978年，5吨载重车EQ140诞生，帮助二汽闯过亏损关，实现军转民转型。彼时的十堰更像一座大型工厂，路与工厂交织，厂区内配套电影院、学校等生活设施，“车厢小区”“车身厂宾馆”“车城中学”等独特地名，成为这段历史的鲜活印记。

上世纪八九十年代，二汽的产量、利润、税收一度占全国汽车企业的60%以上，十堰也成为湖北唯一跻身全国小康城市列表的城市，综合排名第22位。1992年，二汽正式更名为东风汽车，十堰也完成了从山村小镇到现代化工业城的华丽转身。几十年来，东风造就了十堰，十堰也以独特的地理与人文环境，成就了东风的崛起。

二、曾经的优势，后来的劣势

群山环绕的闭塞环境，曾让十堰在国防压力下成为承接二汽的理想之地，却也在后续发展中逐渐显露弊端。八十年代，二汽亟需扩建，但十堰可用的平地资源极为有限，即便暂时解决，长远的建设、运输与调度难题仍无法规避。此时，毗邻的襄阳进入视野，对于工业起步晚、规模小的襄阳而言，承接二汽产能是天赐良机。很快，襄樊基地建成，当地原本的农机小厂也逐步发展为二汽配套企业。

1978年，美国通用董事长访华时参观十堰二汽，不禁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，难以相信当时落后的中国已具备自主造车能力。这次未成功的合资洽谈，却让国内看到了合资模式对汽车工业发展的推动作用，拉开了中国汽车工业合资的序幕。1984年初，中国第一家合资车企北京吉普成立，此后各类合资车企如雨后春笋涌现，国内汽车市场开始向小型化转型，从载货为主转向载人为主。

1991年，全国汽车工作会议将生产重点转向乘用车，公家购车需求释放，销量呈指数级增长。取消轿车控购审批、下调进口小汽车税率等利好政策接连出台，1994年首个汽车产业政策发布，明确“本世纪打基础，两个五年计划后成为支柱产业”的目标，既着力解决投资分散、规模小、产品落后等问题，也鼓励个人购买小轿车，彻底激活私人购车需求。与此同时，高速公路建设稳步推进，1984年第一条高速公路通车，1999年总里程已达1.6万公里，公路总里程从93万公里增至135万公里，路面状况显著改善，为小轿车普及创造了有利条件。1994年，全国汽车销量飙升至135万辆，小轿车销量从1985年的5200辆增至1997年的48万辆，12年间增长近100倍。

市场环境的极速变化，让襄阳基地的产能补充难以满足长远发展需求。汽车产业兼具资本密集、劳动力密集、技术密集、产业关联密集的属性，规模效应显著，而十堰“先有厂、后有城”的规划遗留诸多历史问题，已无法支撑东风的全球化布局。为此，东风高层提出“三级跳”构想：襄樊基地建设完成第一级跳，聚焦轻型车与发动机事业；1992年，与法国雪铁龙合资的轿车项目落地武汉，实现第二级跳，进军轿车领域；同年，与本田在广东惠州启动零部件合资项目，后通过收购轿车项目生产日产蓝鸟，当年投产当年盈利，在广州站稳脚跟，完成第三级跳。

“三级跳”的成功让东风的对外辐射能力大幅提升，从十堰“迁都”成为必然。对于十堰而言，这段时期格外艰难，既期盼东风发展壮大，又渴望留住这一核心支柱，却终究无力阻挡市场规律的作用。2003年，东风正式迁都武汉，这一年十堰的GDP增速从2002年的13.9%骤降至4.1%。彼时十堰民营经济规模小、中小企业发展缓慢、结构性矛盾突出，汽车产业几乎是唯一成型的产业，东风的离开让这座城市面临空心化危机。街头巷尾陷入沉寂，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巨人，站在十字路口的十堰满是迷茫：没有东风加持，“汽车城”的名片还能擦亮吗？面对产业空心化、人才流失、财政吃紧的多重压力，出路何在？如何填补产业空白？曾经的地理优势，此刻彻底转化为发展劣势，这座“汽车城”第一次尝到了路径依赖的苦涩。

三、曾经的劣势，后来的优势

在常见的叙事里，核心支柱离开后，城市往往陷入衰败，但东风与十堰的故事却走出了不同轨迹。东风虽迁都武汉，却将发家的商用车项目留在了十堰。2015年，东风与沃尔沃共同成立东风商用车公司，最终仍落地十堰，这一年十堰商用车产销量突破100万辆。此外，东风在武汉、华东、华南布局不断拓展，产品线日趋完善，却始终未涉足微型车领域。2005年，东风利用十堰生产基地造出第一台东风小康，借此完成乘用车全系列产品布局。

东风的外迁，更倒逼十堰打破路径依赖，推动传统企业转型，助力中小企业寻找新出路。过去单纯围绕东风做配套的零部件企业，开始主动对接外部市场，甚至成功跻身全球汽车行业采购链条。进入新能源时代，十堰已聚集30多家新能源材料、电池产业链相关企业，涵盖磷酸铁锂正极材料、动力电池、储能电池、电池回收等多个领域，远景等企业在此布局生产基地，日产电芯可达6万颗。如今的十堰，中重卡市占率超12%，8类专用车、20种零部件市占率全国第一，12家整车企业、3000家零部件企业在此扎根，汽车产业根基依旧稳固。

随着城市发展“退二进三”（第二产业退出城区、发展第三产业）和东风十堰基地“退城进园”，十堰开启了低效用地盘活与工业遗产活化的探索。当地以“政府定框架、政策破瓶颈、文化赋灵魂、功能促融合”为核心，出台专项规划与实施方案，与东风签署战略协议定制搬迁支持政策，明确“留改拆”范围，推动工业用地向商住、文旅、物流等复合功能转型。截至2025年6月，十堰新认定低效用地95宗、面积4530.78亩，其中69宗、4086.95亩完成再开发，综合利用率超90%。

东风故里街区的改造堪称典范，放马坪文化古巷作为街区核心部分，曾深度融入东风职工生活，如今通过青石板路修复、东风卡车彩绘2D美陈、马灯与芦席棚等老物件陈列，保留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貌，成为城区保存最完整的文化古巷。原东风45厂腾退後，十堰与深圳招商集团合作，建设76万平方米的招商兰溪谷商住小区，实现“企业退出获补偿—资本开发提效益—城市布局得优化”的三方共赢，土地出让收益达8.36亿元。2025年3月开馆的东风汽车博物馆，由原二汽老厂区改造而成，2.1万平方米的空间内，2000余件展品、逾万幅图片，生动再现了从芦席棚创业到现代汽车工业巨头的奋斗史，成为凝聚汽车强国梦的精神地标。此外，朝阳南路改线缓解交通拥堵、原东风54厂小学升级为省级示范小学、扩建东风九中等举措，也让城市宜居性显著提升。

曾经阻碍发展的群山，如今也成为十堰的独特优势。依托大山大湖、地形多变的自然场景，十堰率先布局通用航空产业，建成竹山通用机场、武当山低空飞行基地，打通“空中通道”，在新兴产业赛道打破地理束缚。武当山不再只有古观香火，游金顶、跟道长练太极、逛武当一梦等文旅产品，吸引无数游客寻回内心宁静，2024年游客量超1000万人次，旅游收入突破100亿元，成为文旅产业核心引擎。

作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核心，丹江口水库为北京75%、天津95%的城市居民供水，滋养着河南河北沿途的农作物。清冽水质孕育出的“武当山茶”“丹江鱼”，成为生态农业的代表，与康养产业协同发力，让“靠山吃山”有了全新内涵。被誉为“中国绿松石之乡”的十堰，也曾因粗放开采留下生态伤痕，东风外迁后，当地深耕这份“绿色宝藏”，引导采矿工转型为手工艺人跟随非遗大师学雕刻，将石头变为艺术品，年轻人也纷纷返乡直播带货，打开市场销路。

竹溪老街作为少有的未被工业浪潮过度冲刷的历史遗存，曾因年轻人外流而冷清，如今被纳入文旅重点规划，东门老街的晚风、武陵不夜城的戏曲表演，让游客可沉浸式感受岁月沉淀，冷清老街重焕生机。

尝过路径依赖之苦的十堰，坚定了“多条腿走路”的信念，推动建立10个千亿级产业集群发展机制，以汽车产业为根基，撬动文旅、绿松石、低空经济、新能源材料等多赛道协同发力。而迁址武汉的东风，摆脱地域局限后成长为全球化汽车集团，位列世界500强第59位，其国际化布局为十堰配套企业带来更广阔的市场，十堰的产业升级也为东风提供了更优质的本土供应链，曾经的“分离”最终变为“共同成长”。

四、写在最后

十堰，这座全国唯一“先有厂、后有城”的城市，承载着中国汽车工业的奋斗记忆，也演绎着与东风的深厚羁绊。东风因更广阔的平台焕发新生，十堰因破局突围重获底气，20年的时光证明，城市与企业的羁绊从不在空间距离，而在产业共生、彼此赋能的深层连接。

回望2003年《十堰汽车城何去何从》一文，当时十堰已明确“一主四大”产业发展格局，即便剥离汽车城标签，也将打造旅游城、生态城、区域性中心城。22年后再看这片土地，当年的规划已逐一落地：42轮胎厂迁往新经济开发区，44车厢厂改建为商业街并引进智能机器人企业；武当山迎来外国友人，中国传统文化走向世界；丹江口水库始终守护水源安全，为京津冀及沿途地区保驾护航；低空经济如火如荼，成为国家队跳伞重要基地；老街改造后，游客在不夜城中仿佛穿越回往昔岁月。社区里依旧飘着旧时饺子的香气，热情的社区书记与阿姨，总会拉着路过的人吃上一碗，这便是十堰不变的烟火气。

从山村小镇到工业名城，从“废城论”阴影到多产业协同发展，十堰靠一双双手、靠着芦席棚精神走进全球视野，又在困境中重造自我。这座被老百姓亲手造就的城市，用20年时间证明，它的灵魂从不是某一家企业，而是代代相传的奋斗精神与生生不息的创新活力。这，就是十堰本来的面目，也是它真正的魂。